杜甫老先生说:“50不为夭”,邱先生死时,70有3,更算不得夭亡。但听到他的死讯,故乡附近村庄里的上下人等,还是惊慌失措了一阵子,大有今后不知该往哪里活之势。一个邱瞎子死了,仿佛大家都成了瞎子。
邱瞎子仿照城里综合门市部的形式,也来个综合算卦。诸如老年人问自己的寿限,中年人问庄稼的丰歉,青年人问婚姻子息,甚至基层干部问共产主义何时来到,等等等等,他都能够给你个满意的回复,决不说“只管向善,莫问前程”之类的昏话。
据说邱先生的瞎是胎里带的。左眼是完全彻底的瞎了,右眼只长了一朵棠梨花。这棠梨花也怪,恰好遮住瞳孔,眼球只能进入一点则光。就凭这一线之光,使一根棍子探路,堂堂地敲着一面云罗,吃遍故乡附近的数十个村庄。年轻时居然还娶过一个媳妇,后来跟人跑了,这才鳏居至死。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头颅只长在国王、皇帝肩上,平常百姓肩上只长一个吃饭的家伙。因此巫术相当发达,以致连巫、医都是纠缠不清的。近几十年历史学家又材料翔实地断定:中国南方是“巫文化”,北方是“史文化”。巫竟能形成一个绵长的文化系统,可见其长期昌隆不衰的情景。巫这玩意儿内容庞杂,算卦大约只是其中一个极细的分支,“卦”字中有一个“卜”字,就是明证;其余的绝大部分都是关于鬼神的学问。既然我们的祖先,数千年前就在龟甲和牛肩胛骨上算卦,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怎能没了算卦的?故乡人怎么能没了邱瞎子邱先生?
邱先生是故乡名人。据他说,他这一辈子算过无数的灵卦。其中一件是:有一年,他云游到微山湖边,一位六七十岁的老渔民请他算卦。这位老渔民也是个怪人,妻、财、子、禄他都不问,单问他将来是死在水里,还是死在陆地上。邱先生问过他的生辰八字,迭着指头,子丑寅卯掐算了一阵,一口咬定:“死在陆地上!”老渔民听了哈哈大笑,说:“我一年到头波上漂,浪里滚,怎么会死在陆地上!”事隔不久,这位老渔民正把渔船泊在一座桥边升火做饭,一辆货车飞般开来,不知是酒精作怪,还是瞌睡虫捣乱,反正车头没对准桥头,直向桥边开去。几吨以至十几吨的货车,端端正正砸上渔船,一叶扁舟,变成了一个跷跷板。那位正在做饭的老渔民,被甩上几丈高的空中,摔在河岸上死了。邱先生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不由你不信。
邱先生很感激他的父母给他选择了算卦的职业。旧社会有三项职业属于盲人的“专利”:一是卖牌。牌是du具,长赌必输,大赌必盗,是造孽之事,父母没选;二是拉丝弦跟人卖唱。旧时戏子为下九流,售人声色,又形同乞丐,父母又没选。第三就是算卦。算卦为人预卜吉凶,指示光明,又可与教书的、治病的并称“先生”,积德而又荣光,父母选了。男怕投错行。邱先生佩服父母的眼光。
如果邱先生顺顺当当地寿终正寝,他这一生确是功德圆满的。可惜他死于几个浮浪子弟的几句玩笑。
一日几个青年赶集归来,正碰上收摊散集的邱先生。其中一青年挤眉弄眼,对同伴说:“命是犟不得的。前边那位老头儿,本有三个儿子,俩月没过,只剩下半个。老大得肝癌死了,老二老三进城,一齐被汽车轧了,老二当场死亡,老三锯掉一条腿!”
邱先生听了这话,紧走几步,赶上前面那位老者,说:“老先生,今天有你的卦!”老者极开朗,一看是邱先生,笑道:“既有我的卦,就请你给算一算,卦资照付!”邱先生照旧问了生辰八字,照旧迭起指头,掐算了一阵之后,大吃一惊道:“老先生克子!”接着把那小青年的话,原封不动学说了一遍。这边话没落音,那边老者就叉开了五指,乒乒乓乓,邱先生脸上落了七八十来个耳光,双颊立时肿如胖瓜。
邱先生进村便对人说:“来生再见!”当天夜里果然死了。人家邱先生算卦就是灵,连自己的死期都算得清清楚楚。数十个村庄的人们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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