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开心网上有个帖子,题为“上海仅存的2处「灵的邪门」的地方!”这其中一处,指的就是虹庙。
10年后,各类生活方式分享app上竟然依然不乏对虹庙的不吝安利,只是少有人会了解其中秘辛:
比如某红书上一位用户评了再评:“好gay蜜头疼两年的不明之症,在拜过虹庙的第二天竟然意外消失了。
还有好几个朋友去过后,也都觉得虹庙特别灵!有拜后肿瘤变小不用手术的,也有男方的家庭一改之前态度接纳她的。”
这还不是最奇妙的。
转头再瞅瞅大众点评,某位香客写下的文字更像是一个可以改编成大IP的玄幻故事:
外婆本是个仙,像香妃一样能招蝴蝶。虹庙的道士某天来到家里,一语道破外婆怀了个男丁。正因为外婆上辈子是位公子,摆渡时没付钱,所以先前生的全是女儿。如道士所言,后来外婆果真生了男孩儿,特去还愿。
……
1
虹庙在哪儿?可能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
坐落于上海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南京东路上,其实每天路过这里的人不计其数,只是都与它失之交臂。
因为疫情防控,弄堂两头门抠多了戴口罩的爷叔把手
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1573-1619年),虹庙原为清代大地主翟氏的家庙,庙前最早有一名为汀沟浦的小河流过,因而初期民众也俗称它为“汀沟庙”。
后翟家破产,住持僧人将该庙及产业自愿交给毗邻的淞南道院住持张姓道士,道士接管后有感于庙宇破败,便发愿筹资重新修缮。
整修后的庙宇焕然一新,门楼系钢筋水泥结构,飞檐拱斗雕梁;内外墙均刷紫红色漆,寓紫气东来,吉祥如意。
从上海的北城墙远远望去,绵长的红色庙墙恰似一条彩虹,百姓因此将其称为“红庙”,也称“虹庙”。
至于官方资料上,虹庙一般是以“保安司徒庙”的名字出现。司徒者何人?有人说是三国的袁绍,也有人说是袁绍的高祖袁安。还有人解释说这“司徒”其实应为“司土”,也就是土地老爷。
据传,明清时期该地块属于上海县高昌二十五号头二三四图的中心地带,该庙是这四个图的人合造,供奉土地神,以求保佑地方安宁。实际应作“保安四图庙”,后人或是为了“吸引流量”,才杜撰出“保安司徒”之说。
2
19世纪70年代以后,虹庙始对外开放,的确如它的名字一般,成为老上海红极一时的地方。
据说那里的观世音最灵验,每每开庙会,人潮汹涌,水泄不通。光绪年间有诗云:“司徒庙小竞烧香,因列洋场极闹猛”,“万年香火万人钦,大士慈悲奉竹签”。可见当时庙宇香火之旺盛。
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普通百姓,出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会去虹庙祭祀神灵,求得平安。
官员专程前去礼佛,这在当今自然不复存在。但1873年,全国遭遇一场大旱时,当年8月2日的《申报》中就曾明确刊载过《租界陈司马亦行祷雨之礼》:
“天时久旱,上海文武官员莫不诚心斋戒,祈祷甘霖,继至于早晚步祷,竟复无雨。今租界之会审分府陈司马亦行祈祷之礼,早晚两次执香步行诣马路之保安司徒庙观音大士前。并因租界无龙王神廓,即恭就大士位前,供设五湖四海行雨龙王之牌位并祷。无租界会审人员并无地方之责,乃亦就近传知红庙,设坛步祷,不惮烦劳,可为曲尽为民父母之心矣。”
出于惜爱百姓之心,官员拜神求雨,这与“保安司徒”所体现的“护佑民生”之义实乃呼应,也让民众心里对虹庙多出一些实实在在的好感。
不过老一辈上海人看到这里或许会有微词,明明印象里的虹庙就是“妓女专用庙”嘛。
这真不是给虹庙泼脏水,事实的确如此。
3
历史上,虹庙可以称作是“最四不像”的一个庙。
虽叫“庙”,实际上却是个道观,庙内正殿供奉慈航真人(道称“南洋阐教碧落洞天帝主圆通自在天尊”),厢房内配祀城隍、土地等神,并于原庙基东面增设了星宿殿,供奉六十甲子太岁星君。
各路神仙“打架”,是源于历史上虹庙也出现过“竞争危机”。
曾有一些流氓看到虹庙香火甚旺,不免眼红,拟在附近开一所观音庙“踢馆”。虹庙当家道士生怕被人抢了生意,便将庙堂重新扩充,在正殿上供上观音。
后来又怕别人另设新庙,干脆一口气把玄天上帝、关老爷、纯阳祖师、六十星宿、紫薇大帝、天后圣母、文武财神、地藏王、二郎神、城隍等各色神佛一起堆在庙里。
庙屋不够用,甚至还搭起阁楼,打造成“宗教百货商店”。无论你想找哪位神佛,这应有尽有。
如此一来,虹庙在功能上便完全超越了原本作为家庙保一方平安的作用,吸引的信众也形形色色。
19世纪后半叶,大量移民进入租界,高级妓女所在的寓所大多在公共租界洋泾浜北面,稍北的福州路也成为妓女聚居的地区。
根据档案资料,虹庙所在的老闸区在上海所有区中面积最小,但妓院最为集中。
1946年上海城市妓院的分布密度与虹庙的空间关系。资料来源:以1948年上海老地图为底图,根据上海档案馆1946年警察局调查档案绘制。
在上海开埠之后,妓女作为一种稳定的“职业”存在,但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这个群体,受到各界压迫与伤害,亟需寻求一些精神庇护。寺庙当之无疑是她们获得心灵救赎的最佳去处。
并且,出于自我保护的立场,她们还认为有必要确立一个自己群体的行业神。毕竟百业皆有祖师,就像木匠要奉鲁班,缝工要供轩辕。
也不知出于怎样的脑回路,青楼姊妹竟将虹庙菩萨之神视作“皮条大王”——她们行当的保护神。
然而,妓女终究文化层次低,对佛教教义不甚了解,以为献上丰厚祭品虔诚致敬必能获得神佛庇护。为表虔诚恭敬之心,竟抬着猪头、全羊去给观音上供,在当时闹出了不少笑话……
至此,虹庙也实现了彻底的“身份大转变”,由当初的“护国安民之庙”变为世人俗称“野鸡烧香的地方”,妓女慢慢成为虹庙主要的信仰群体。
竹枝词中记载:“……野鸡们之烧香,也不是限定初一月半,只要两天接不到客人,便要上虹庙烧香磕头,叩求菩萨,保佑生意兴隆。烧了香之后,手里还要持几支燃着的香回去,意思是请菩萨随她回去,好永远地保庇着她。”
那些对自身处境不满的青楼女子,去往虹庙跪拜,既希望能找到心灵依托,也期冀着菩萨显灵能帮助自己,寻得一份可靠的归宿,早日“洗白”,无需“下海”。
4
在后人眼中,这段岁月多少有些像虹庙的一段“黑历史”,但奇妙的是,它的地位却丝毫未被撼动,依旧是本地女性最爱的烧香地。
追究其中渊源,自然是少不了影视剧作的“推波助澜”。
沪剧中有一出戏,叫作《庵堂相会》。讲述清乾隆年间青年寒士陈宰庭和乡绅千金金秀英在一座道教庙宇中烧香偶遇,彼此一见钟情。金秀英为争取婚姻自由,不顾家庭反对,冲破封建婚姻束缚。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喜结良缘。
戏里所说的地方正是虹庙。
有着这样一个完满结局背书的虹庙,自然成为众多女子追求个人幸福的首选敬拜祷告之地。
倘若是婚恋不能遂愿,她们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去虹庙。不少包邮区生活的女子,不惜迢迢千里,慕名而来求取姻缘。
结了婚组建了家庭,妇女也有去虹庙的足够理由。毕竟上海滩极有权势名望的一代大亨,犹太人哈同的妻子——那个时代的名媛大V,也时常去虹庙打卡。
据资料言,哈同的妻子名叫罗迦陵,祖籍福建,父亲是个法籍水手,母亲是中国人。有着混血基因的她出落得十分漂亮,只是身世颇为不幸。
出生后不久,父亲就抛弃妻女返回法国;等到她长到六七岁时母亲又离世,小小年纪只得被送到亲戚家寄养。
罗迦陵与哈同相识时,只是一个虹口的卖花女,却在几次交往中,让哈同看到了她过人的智慧,相信她有“旺夫运”,而与之组建家庭。
罗迦陵信佛,经常跑到虹庙去烧香,在该庙住持的鼓动下,帮哈同策划,多多购进南京东路两侧的地产。随后又出资60万两,铺设南京路的路面。
哈同后来发家,其中罗迦陵做出了多少“旺夫旺财”的贡献,自是无法统计。只知道哈同为表感谢,便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了大量产业,也可算是“古早霸总”的一种浪漫告白了吧。
现今南京东路四川路口,门牌四川中路346号的一幢大楼,过去就叫作“迦陵大楼”。
因罗迦陵字“俪蕤”,号“迦陵”、“慈淑老人”,哈同还将他们夫妻二人名下不少地产都以“慈”字命名,如慈裕里、慈庆里、慈顺里、慈丰里、慈永里等。
究竟是哈同颇有商业头脑,还是罗迦陵帮衬夫君、治家有道,后世的女人们也不会过多纠结。总之她们记住并且在意的,是故事中那个灵验的虹庙,并甘愿将其作为求神拜佛的第一去处。
在她们看来,这里有着太多“神迹妙事”。无论是为祈祷家庭人丁兴旺,还是吐露个人心迹,寻求告解,都值得一去。即便菩萨未能显灵,至少虹庙里的观音也是可信赖之神,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愿望,求助于祂,也是可靠的倾诉途径。
足够交好的妇人圈子里,还流行着一种特别的民俗活动。大年初一,要凌晨起早赶去虹庙烧香。礼毕,以当年年历中所指示的喜神方向迎喜神。当天亮回家时,会把家门口附近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当作喜神。当然这是闺房秘话,绝不外传的。
只是虹庙的命运并非“一帆平顺”。
自开埠以后,上海吸收了大量移民,逃难谋生之人在沪租屋、租地开设寺观的现象变得频繁,一些不合规的“地下寺观”也逐渐增多,并由此引发诸多社会问题。长久以来受到社会各阶层喜爱的虹庙,也走到了转折点。
解放后,市政开始对红庙进行陋俗改造,并成立红庙民主管理小组,对宗教活动进一步限制,造成香客锐减。1963年,道教协会将红庙并入南市区白云观,红庙的一段“”独立历史”宣告结束。
到了19世纪70年代,政府倡议民众由烧香祭拜改作捐资救济,更是明令禁止妇女等往虹庙祭拜,令人望而却步。
但由于虹庙关系到妓女的行业与生存,她们选择无视禁律,依然保持着旧俗,反而将虹庙变为了“妓女专拜寺庙”。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逢初一、十五都能见到色衰爱弛之人赶去虹庙上香,风雨无阻,诚心可鉴……
5
2021年的今天,虹庙已然是落寞了。年前我特意挑了一个初一上午前去,跟着导航,几经折转才寻得目的地。
与静安寺、玉佛寺、龙华寺相比,处在这黄金地段的虹庙实在太不起眼,若非刻意探访,想必路过也无人问津,甚至不知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正规的庙。
虹庙对面的小铺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此经营,店里做的都是些小本买卖。只是店家也因这独特的地理位置,摸到了一些“生意窍门”——专供香火。但凡有人往庙里探望瞧上两眼,必迎上来问询:弄要撒?
我也遇到了一些老年妇女,徐徐经过,对着已经斑驳辨认不清的画像礼拜一番之后便离开。她们并不进到庙里,或许是因为常来,或许就住在附近。
而特意找来的,大多是一些摸不着头脑的香客,一进庙便匆忙求问:这慈航真人是不是就是观音?
由石潭弄进出,会有一种极为魔幻的感觉。
弄堂里烟火缭绕,营造出不属于步行街的疏离与清净,颂音绕梁似让人能舍弃当下所有动念。
然而拐出弄堂,来到南京路上,摩肩擦踵的外地游客和本地行人络绎不绝,便不知不觉又陷于城市进程快速更迭的欲望漩涡中……
我去的当天也不知是否正碰上了品牌发售新品,只有几度的上海冬日街头竟排着长长的队伍,一鞋难求。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怎知那弄堂内,藏有一方人间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