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前天大雪。
我前天晚上在山塘街喝酒，听说下雪了，赶紧跑到天台看看，满城飞花，银装素裹，苏州真变成了姑苏城。
第二天早晨，宿醉未醒，还是坚持带着千千千去平江路看雪，想着还能拍点儿姑苏城的照片啥的，结果去晚了，就屋檐下留了点儿斑斑雪迹，简直要哭出猪叫声。
不过来都来了，总要找补点儿东西回去嘛，想想正好吴老爷子住在平江路，就赶紧去采芝斋买点儿蜜饯糕点的，去看看他，他还欠我一个故事呢。
吴老爷子是苏州八大家吴家旁支，最早混上海滩，正经拜过青帮，还做过黄金荣儿子的书童，关于老上海滩那些三教九流的故事，老人无有不精的，简直就是一个民国故事宝藏。
解放后，他在监狱里关了几十年，也是运气好，稀里糊涂躲过了文革，后来回到老家（苏州），在老家院子里挖出来几皮箱袁大头（他之前埋进去的），每年卖一些银元，雇了一个老保姆，倒也过得不错。
我赶紧拎着东西去看他，他正和一个中年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赏雪（虽然也没啥雪了），千千千冲上去就喊：“叶叶！”
他刚学会喊这个，只要头发的的，他就会追着人家狂喊，人家不回话，他能一口气喊一年。
吴老爷子很高兴，赶紧抱抱他，又让他喊对面的人“爷爷”。
千千千看了看，摇摇头，叫了声“嘘嘘”！
吴老爷子就笑，说你不能看白头发的就是爷爷啊，这个人啊，是真正的爷爷辈了！
另外那个爷爷保养得很好，看着也很儒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端茶的时候我发现了他一个特点：右手中指断了一截，断口还参差不齐，看着有点儿恐怖。
我就知道，这个人是职业赌徒。
以前老满大哥跟我说过，职业赌徒和职业小偷差不多，都是手指头上的功夫。职业赌徒在赌场出千，被抓到后，会被人斩断中指，就是废了他赌徒的功夫，就像比武挑断脚筋，是很歹毒的惩罚。
不过赌场断指都是用刀子切，断口比较光滑，像这种参差不齐的还真没见过。
吴老爷子见我注意到这个细节，也给我介绍，说这位啊，是他的一个老兄弟，六十年的老兄弟了，解放前跟着老蒋跑台湾去了，后来在那边混了几十年，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狗屎台商了！
然后他又淡淡说了一句，老东西以前是上海滩赌王，叶汉的徒弟，你有什么关于赌博的事情，就问他好了。
我不由肃然起敬，“鬼王”叶汉啊，小马哥主演的《赌神》电影的原型人物，真正的赌王。
老人家赶紧摆手，说不算不算，只是跟他做过几天荷官，哪能称师徒。
我又问他，那赌术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说，所谓赌术，无非是一些经验和伎俩，鬼鬼祟祟的，谈不成“术”。其实没那么神的，主要就是靠计牌、算牌、发牌、切牌、换牌，类似魔术吧，没有太多技术含量。
我问他，那赌术这种如何练呢？我听说小偷是用手指头在开水里夹肥皂，千术是这样练吗？
他摆摆手，虽然都是不入流，不过他们千术还是比盗术高级那么一点儿，这个不光要有手里的本事，更多要靠脑子。
他解释了一下，说圈子里有句话，要想做赌王，先要做大荷官。叶汉先生，就是从做荷官开始的。
所谓荷官，就是在牌桌上给人发牌、收牌、判断输赢的人。
做荷官，首先要脑子好，记忆力惊人，其次要有很好的心理素质。
这是做赌徒最起码的。
后面还要学如何发牌、如何换牌，尤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要防止高手，比如有人善于听骰子，就要及时更换骰子，比如有人用指甲在牌上做记号，就要及时换牌，这些都要能看出来，不然赌场损失就大了。
我问他：是不是有药水涂抹在牌上，然后用特殊的眼镜看？还有，都说骰子灌水银就可以控制大小，这个怎么控制呢？
他说，用药水在牌上做记号，还有骰子里灌水银，表演一下街头魔术还可以，在赌场敢这么干，会被打死的。骰子那个是特制的，里面灌了水银，你想要什么数，就在掷骰子之前朝那个数字弹几下，水银就流到那个数字那里了，自然怎么掷，都是你要的点数。
我又问了他一个关键问题：赌场会不会官方出千？
他说：解放前，上海滩会有，澳门这些没有的。
我问他：澳门这边不出千，怎么保证一定能赢呢？
他说：任何一家赌场，也不能保证每一场都赢。这是不可能的。赌场赚钱靠的是概率，百分之五十一的胜率就够了，毕竟资金量大，总体来看，还是赌场赢。
所以要是有客人赢了钱，赌场不仅不会为难他，还会高高兴兴送他走。因为放心吧，他这次赢了钱，下次一定还会来，早晚会倾家荡产。
我问他：那内地赌场怎么出千呢？是做局啥的吗？给人一把输个倾家荡产的那种？
他说：你不懂，没有这么干的，你当大家是傻瓜嘛！所以赌场不会触这个霉头。
他说：赌场出千是这样，比如你梭哈，一把赢了很多，一大堆筹码，所以小妹，就是服务员就要帮你收筹码嘛。她收筹码的时候，就捡那些大号筹码，顺走一两个，这时候没人注意这个。就这样，积少成多嘛，万一出了事情，也能推在服务员身上。
我：赌场服务员太惨了……
他就笑，说开赌场嘛，都要搞点儿这些的，不搞这些就容易被搞嘛！
我问他，那赌场有没有输过？
他说，输过很惨的，差点儿动刀子的。
我问他，是有人请了赌王过来吗？
他摇摇头，是有人请了鬼。
我大吃一惊，请了鬼？这个鬼还能赌钱？
他就笑，给我讲了当年一段传奇故事，一个叫做赌人头的神秘赌局。
他讲的这个赌博，叫做“打花会”，被誉为中国第一赌。
“打花会”源自浙江黄岩一带，清朝后期传到福建、广东，后来又回流到上海、北京，在解放前成为了影响力最大，对社会毒害最大的一种赌博，搞得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打花会”在解放前就被取缔了，估计大部分人不知道什么意思。
打花会又名赌花会嘛，是解放前一种赌博方式，各地有些区别，但是大同小异，大概就是选36个人物，或者花草/动物，这36个形象，就叫36门。
每天，赌场会委派一个“老师父”，当众从36个人物里先筛掉4门，然后从剩余的32门里选出一个形象，封在一个筒子里。
这个筒子叫做“彩筒”，会挂在赌场的大厅上，有专人把守，所有赌徒也可以随时监视。也就说，唯一知道“彩筒”里封印了什么的，只有这个老师父。
老师父在选好这门后，就会关进单独的小楼里，不到开筒的时候，他不能下来，也不能和任何人有接触，老师父也会被人严密监视，以保证公平公正。
第二天，老师父会当众从楼上下来，亲自开筒，向所有人展示这一门到底是什么。
选中这一门的赌徒，会获得30倍的奖励。
简单说就是，从32个形象里选一个，选中了，就获得30倍奖励。
三十二分之一的概率虽然不高，但是和后世比比，其实还不错了。
我举几个例子吧，国内大乐透的概率是2142万分之一，双色球头奖概率为1772万分之一，所以想靠买彩票想致富的人，脑子都被被雷劈了，毕竟被雷劈的概率才是几百万分之一，比中头奖的概率高多了。
也因为这个花会太过简单粗暴，后来惹出来了各种匪夷所思的麻烦，解放后就取缔了，不过在当年，这个风靡一时，主要是因为：赔付够高。
你想啊，你投进去一万块，万一走了狗屎运，直接就是30万了。
如果投10万，就是360万。
这个太可怕了。
而且它的服务还特别好。
你不仅可以现场去赌场下注，还能在各地分场下注。
而且它还雇佣了好多服务员，这些服务员叫做“航船”，可以提供上门服务，帮你选酬、登记，简直就像上个世纪股市里的红马甲。
当然了，红马甲要从赌资里抽成，如果赌客赌中了，也需要给他分点儿彩头。
所以这个赌红会后来发展很快，很快超过了赛马、斗狗等，成为了风靡上海滩的第一大赌，从清末一直持续到民国，并且引发了一系列诡异的怪事情。
也因为这个赌中的概率实在太低了，你想啊，三十二取一，这个太难了，所以民间就有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猜题方法。
比如在当时，好多人买之前都要仔细分析自己前一天的梦境，如果梦到什么动物，到时候就买什么动物，还有去寺院/道观抽签的，还有去找法师测算的，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有。
其中最可怕的，就叫做：煮人头。
什么叫煮人头呢？
大概意思是说，有赌徒去荒坟野岭去挖坟，越新鲜的坟地越好，要夫妻两个人。
两个人把人头割下来后，拿回家里，然后供奉在案头，请求他保佑自己，告诉自己明天买什么彩票嘛。
这个死人怎么说话啊？自然是不说嘛！
然后这时候夫妻两个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那里演戏。
男人就勃然大怒，说这个鬼东西不识抬举，酒也喝了，肉也食了，怎么还不给说结果，分明就是作恶，然后给他（这个脑袋）丢在锅里煮。
然后那个妻子就赶紧扮红脸，说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然后就劝她老公赶紧把脑袋放出来，然后劝那个脑袋不要熬着了，赶紧说了明天开奖的名字吧！
就这样，折腾大半宿，据说晚上做梦的时候，就能梦到类似开奖的名字，去买一买，就会中！
我问他，有这么干的吗？
他点点头，有的！
我问他，那中了吗？
他说，真中了。
我问，中了几次？
他说，连中了9次，然后再也没中过了。
我问他，为啥？
他说，不知道。反正这个人大喜大悲，后来老婆孩子都卖掉了，又借了高利贷去赌最后一次，说这次要是再不中，他就不活了。
我问他，他又去煮人头了？
那个人摇摇头。
我问他，那他干嘛去了？
他说，他去自己装鬼了。
我问他，人如何装鬼？
他说，这个倒是一个古法，就是装鬼骗鬼。这个人赤身裸体，用一个竹席子包裹进去，两端用豆腐渣封住，自己再服用一些特制的中药，吃了这副药后，你的气息会很弱，身子也是冷的，就像死了一样。
然后雇人吹吹打打，把这个人丢掉乱坟岗子去，胡乱丢过去。
这里有一点，就是他身上要丢几个花会的投票那种。
据说这种死人，会有好多野鬼感慨，大家讨论这个人死得那么凄凉，都是花会害的啊，有些闲着无聊的，就会讨论一下明天花会开奖到底是什么。
这个装死的人牢牢记住，等第二天有人过来，给他服了解药，他醒过来，按着买就好了。
我问他，那后来呢？
他说，这个人第二天买赢了，因为他借了许多高利贷，所以赢了特别多，不仅全部回本，还赎回来了自己的妻子孩子。
我感慨，看来这个人运气还不错。
那个人却冷笑说，那可不一定。
我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人说，那个人赎回来老婆孩子后，就宣布自己要退隐了，但是在退隐之前，想和赌场赌一把，无论输赢，都不会再来了。
他那次赌得很大，就是他这次所有赢回来的家产，而且他不赌花会了，指明要和赌场对赌，赌纸牌。
他说，当时赌场以为他疯了，于是就派了赌场最厉害的高手，也就是他出场。
他说，当时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觉得有问题。
因为对赌这种事情，其实好多是心理学，在你看到牌的一瞬间，你一定会有一些神情变化，不管再微小，都可以根据这个来解读出来一些，然后开始赌。
结果这个人，他弄了一块黑布，把眼睛蒙住了，就这样盲赌。
他当时很不适应，而且那个人赌运特别盛，简直就是势如破竹，根本招架不住，很快就输了特别多的钱。
后来他就慌了。
因为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看着，你没法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扛，所以他决定用赌术。
他当时用一招：换牌。
换牌这种不管什么手法，一定是用一张牌去换另外一张，也是他最专业的，绝对不会失手的。
但是换牌一定要极端谨慎，因为多出来了一张牌，如果被人现场抓住，那你就死定了，毕竟证据确凿嘛。
不过对方既然蒙着眼，他自己本身也是绝顶高手，所以他觉得没问题。
结果就在他换牌的一瞬间，突然手腕被人抓住了，对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出千。
说话的人，是那个蒙着眼的人。
那个人狞笑起来，连眼罩的黑布都没取出来，当时就一把把他拽了过去，然后一口咬断了他的中指，在嘴里嚼碎了，吞了下去。
然后就这样蒙着眼罩，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这个人手废了，就在赌场做了一个供奉，后来慢慢也淡出了江湖，最后去了台湾，就是这样了。
我最后问他，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意味深长地说，那个人啊，他早已经不是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