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年代约公元前2000年—前1400年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是先商部族的文化,也就是从商始祖契到成汤担任部族首领的时期,这是我理解商文化的基础。商契的起源故事透露出,先商部族的语言融合了蒙古语和通古斯语,属于阿尔泰语系一支独立的语族。达斡尔族基因研究成果佐证了我对先商族源的分析判断。作为夏家店下层文化分布区域的原住民之一,达斡尔族很可能是商部族的直系后裔。“礼失而求诸野”。大部分达斡尔族同胞长期生活在祖先发源的东北地区,较好地保留了传统的语言文化、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因此我认为可以从达斡尔族的萨满习俗探索商文化的痕迹。
殷墟出土带有灼痕的卜骨 图片来自网络
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卜骨都经过细致加工,打磨平整,几乎所有卜骨都有圆形圜底的钻窝,分布密集但缺乏规律,施钻后再灼烧,在骨面上形成“兆纹”,据此预测吉凶。该文化人群对卜骨的加工技术比同时期的中原地区和北方考古学文化都要先进【1】,是经过长期实践形成的相当规范和成熟的占卜习俗。商代甲骨占卜文化是夏家店下层文化的“进阶版”,对卜骨的整治更加标准,钻窝排列井然有序,为了有效控制兆纹的走向,还发明了竖向的凿槽。商代的占卜仪式也更为制度化和系统化。商代刻字卜骨几乎都来自以商王名义进行的占卜活动。张光直先生的著作《商文明》中提到商代占卜仪式上四个不同的角色,分别为:贞人,作为商王的代言人问卜,商王有时也亲自问卜,担任贞人的角色;卜人,执行占卜过程;占人,解释卜骨裂纹的含义;史,记录整个占卜过程并将其刻在甲和骨上【2】。我想联系达斡尔族的萨满习俗来谈谈我对商王占卜仪式的一些理解。
“萨满”一词来自通古斯语,是“知者”的意思。萨满信仰基于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早在母系氏族社会就已经存在,曾广泛流传于我国东北到西北边疆地区操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蒙古、突厥语族的诸多民族,如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赫哲、蒙古族、满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等。萨满教将宇宙分为三界:其上界是神灵世界,中界是人类和动物的世界,下界是魔鬼和死魂的阴间世界。萨满被认为是祖先神在氏族中挑选的代言人和化身,能沟通三界,具有非凡气质和丰富知识,掌握医术,品德高尚,因而受到族众的拥戴和尊敬。
达斡尔族萨满的神帽(鹿角帽) 图片来自网络
达斡尔语称大萨满为“雅德根”,近似蒙古语称女萨满的“亦都根”或“奥德根”。达斡尔人相信只有“雅德根”的灵魂在去世后能成为神灵,在家族中找到下一代继承者,使其领祖先神为守护者和驱使神灵,完成这一世的萨满之路【3】。达斡尔族萨满佩戴的神帽叫做“玛嘎拉”(见上图),在整套萨满服饰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萨满资历和能力的标志。帽顶上有仿鹿角制成的铜角一对,两角中间有铜制小鸟一只,是萨满所领神灵的象征。我认为这个神鸟是商部族的父系始祖为鸟崇拜部族的文化孑遗。
几乎一模一样的萨满神帽,也出现在商王武丁的配偶妇好墓出土的双面玉人头上。这枚玉器两面分别雕琢裸体的男性和女性,我认为他们的身份都是萨满。我在前文分析过(《先商时期的“性别平权运动”》),这枚双面玉人除了表达祖先崇拜,更象征着商部族父系、母系部落平等平权的轮流执政制度。妇好生前是商部族十个核心部落中的母系部落“辛”部的首领,死后被尊为“妣辛”,在政治、宗教地位和军事实力上几乎与她的丈夫武丁比肩。妇好墓出土玉器中有28件为前代遗玉,其中发现的勾形器在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大甸子墓地中也有出土,器型几乎一致。
商晚期妇好墓出土双面玉人
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图片来自网络
因此我认为商部族信仰的是萨满宗教,商王权力继承的核心思想就源自萨满的“神选”信仰。历代商王都是经过特定的宗教仪式由前代萨满(商王)的神灵“选定”的、代表祖先神的大萨满。商部族十个主体部落各自的首领也是各自部落的萨满,商王及商王的法定配偶只能从他们之中产生。商王极其重视对先王的祭祀活动,是寻求祖先对其萨满资格和权力合法性的认可。商王是祭祀、占卜仪式的主导者,所有的占卜都以商王名义进行,因为只有他(她)们有资格和能力请到某位先王(即大萨满)的神灵降临附体,传达关乎商王统治的重要启示。
甲骨文“贞”字是一个上下、左右都对称的符号。《说文解字》解释贞的本义是“卜问”,把卜与贞等同为一件事,这是错误的。商王会亲自执行“贞”的仪轨,如卜辞“戊寅卜,王贞受中商年,十月”(《合集》20650),说明“贞”与“卜”有本质区别。在卜辞“贞成,大甲日”(《合集》1397)和“贞上甲,唐,大丁”(《合集》1241)中,“贞”字后面跟着的都是商代先王的庙号(“成”和“唐”都指成汤),说明“贞”的仪式有特定的对象。我在达斡尔族的语言里找到了“贞”的原型。
甲骨文“贞”字
达斡尔族称占据了高山的神灵为“额金”,意为“山的主人”,“额金”是主人、占据者、占有者的意思。我认为“额金”就是“贞”的源头,“贞”的上古音“tʂiŋ”即来自“额金”。“贞”的本义是主人,《老子》第三十九章“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的“贞”就体现了这个本义。“贞”作动词用时,指先王的神灵降临附体于商王,暂时成为商王的身体和意识的“主人”,借以传达祖先神的旨意。所以就能理解,前面提到的卜辞“贞上甲,唐,大丁”是说该次祭祀或占卜仪式“请到”了先王上甲、成汤和大丁的神灵先后降临附体于商王的意思。现存的达斡尔萨满请神仪式上,仍有萨满被多个神灵依次附体的仪式。我认为甲骨文“贞”字的对称结构表达了现任商王与前任商王的神灵互为映像的萨满宗教观念。因此“贞”字带有神性,更是一种特权。只有商王(大萨满)能进入“贞”的状态,只有商王有资格执行“贞”的仪式。
甲骨文“占”字的两种写法
甲骨文“占”字写做卜纹下面一个口,这个“口”是萨满之口、神灵之口,“占”是商王对祖先神灵旨意的解释。甲骨卜辞中与“占”有关的记录基本上都记为“王占曰”,“占”多写做上图右边这个用另外一个大“口”框起来的样子,这个写法强调了商王所作的“占”的特殊性。学术界把甲骨卜辞中“王占曰”和其他形式如“王曰”、“王令”、“王呼”等等引出的内容都称为“占辞”,我认为并不准确。“王占曰”是一种特定的仪轨和语言形式,有些内容反复出现,有固定的格律,比如卜辞中多次出现的“王占曰:有祟,其有来艰”。
商王武丁时期刻字牛骨
一出拍摄于国家典籍博物馆
“殷墟甲骨专题展览”
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达斡尔长调“扎恩达勒”是达斡尔族特有的民间歌唱艺术。一部分有固定歌词,也可根据当时的情景和感受用固定的曲调即兴填词歌唱。蒙古语“咒语”一词发音为“扎达”(ǰada),应是“扎恩达勒”的同源词。我认为“扎恩达勒”和“扎达”就是“占”的原型。“占”是商王在祭祀占卜仪式上被神灵附体,即进入“贞”的状态后,以歌唱的方式传达神灵旨意的仪式,实际上就是萨满神歌的一种类型,其突出特点是“即兴说唱”。由于是祖先神的“直接”旨意,所以甲骨卜辞中特别重视对“王占曰”的内容以“验辞”记录应验的结果。得到应验的预言更加坚定了商部族对祖先神的崇拜和对在任商王的信服。
虽然“扎恩达勒”在现代达斡尔语境中已经演变为“民歌”,褪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但萨满神歌至今仍是达斡尔族萨满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
甲骨文“卜”字
“卜”字的初文是甲骨卜纹(兆纹)的象形文字,应该是最早固定下来的甲骨文字之一。达斡尔族萨满仪式上还有一些不可或缺的参与者,有特定称号如“巴格奇”、“巴日喜”、“巴列沁”,通常也在氏族中传承,专门在重要仪式上担任雅德根(大萨满)的护神和助手,比如做仪式前的各种准备工作,在仪式中护卫萨满的安全,伴唱神歌和祝词等等。他们有的能祭祀接生,有的能看病接骨,但没有专领的神灵,与萨满有本质区别【3】。鄂温克族也有“巴格奇”,男女皆可充任,有神灵附体的能力。我认为商王占卜仪式上的“卜人”就是这类协助商王举行萨满仪式的等级略低的巫师。“卜”的上古音也源自“巴格奇”、“巴日喜”、“巴列沁”这些称谓。蒙古语称男萨满为“博”(boo),系出同源。甲骨卜辞里记载的被认为是除了商王之外的“贞人”,如“争”、“永”等等,应当是这些卜人或可称为“助理巫师”的名字。
《论语·八佾篇》记载,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说的是孔子苦于文献不足,无法验证夏商两代礼制。他去到已经全面接受周礼制、沦为被统治者的宋国寻找殷商礼制,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礼失而求诸野”据传是孔子的主张,如果他当年去商部族的故土寻访殷礼,一定会有颠覆性的发现。今天殷礼尚存的“野”,我认为就在夏家店下层文化分布的白山黑水之间。
注释:
【1】《夏家店下层文化的非龙山化过程及卜骨习俗的先进性》,作者:王立新,文章出处:中国考古网
【2】《商文明》,张光直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出版
【3】《达斡尔族萨满文化传承》,吕萍、邱时遇著,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