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逝于海,西被流沙。
缤纷繁复,萌兆蘖牙。
古时洪水滔天,黎民遭难。
有些人越逃越高,越逃越远,最后在山林幽谷中不知所踪。
有些人有幸找到一处高台,据为己有,作壁上观。
有些地方洪水退去,但房屋已遭泥石掩埋。
再往西去,地势升高,洪水虽弱,纷争又起。渺渺茫茫,惘然无极。
本来,想借困卦,讲个故事。但是,思来想去,没有满意的框架。今天早上听京戏,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野猪林唱段,索性,就借水浒故事来讲困卦和井卦。况且,故事是无穷的,重要的是意象。况且,井卦困卦都与水有关,想到水浒,或是天意。
孔子把六十四卦分为上下经,古人说,上经言天道,下经言人道。用今天的语言说,上经偏形而上,下经偏伦理政治哲学。古人伦理和政治是不分的,君子修身和治国是互映的。
困卦,坎下兑上。水聚为洪,山裂成川。洪水从山上奔流而下时,是越来越危险的。所以,困卦的本意,是困于洪水。木石成困,当是大禹导河之前。后世虽然水患不断,但所困越来越复杂。水浒以洪太尉开篇,是个有趣的巧合。
困卦初六,困于株木,入于幽谷。居于险极,无处可居,只能进山入谷。
而九二困于酒食,朱绂方来,利用享祀。所谓资源稀缺,九二处中,高枕无忧,朱门酒肉吃不完,或许也是一种困。
这完全是水浒的背景。初六,就是阮氏兄弟之辈。他们无意攀升,只求自保,水泊逍遥,来去无踪。但是,教授来访,阮氏身为渔人,连一位书生的鱼,都快请不起了。湖里没鱼了?那不可能。
就像荀子说的,世上本无争,因为有了共同利益,有了分配问题,才有了纷争。洪水之世,高台竟欲独享!所以,九二就是仁宗高蔡之辈。
现代人为了计算方便,往往以个人利益为单位。但是,利益总是共同争取的。关于分配,极端的平均主义是不行的,极端的个人主义也是不行的。所谓大秤分金,只是内部情节,而司马迁有言,可共患难,不可共乐。公正问题,实为难事。
其实或也不至于如履薄冰,无奈高俅蔡京,聚敛无厌。
那么,此辈何以得中?毕竟,宋朝天命未终。也正因为这样,想着取而代之的人还少。等到人人都在中原逐鹿,就是王朝天命已尽之时。这不是迷信,而是大势所趋。
那么,六三呢?困于石,据于蒺藜。这是真的困。因为,初六还可以入于幽谷,九二根本不困,上卦已然脱险,唯独六三,英雄末路。
让人想到林冲。
困于石,家已经毁了;据于蒺藜,无处安身,何谈立命?
六三爻辞又说,入其宫,不见其妻,凶。我更愿意理解成巧合。就像,施耐庵没有必要把林冲妻子写得更惨来衬托什么,自缢是一种笔下留情的结局。因为,林冲的心肠太软,这些事已经够他吐血三升的了。
尝听李少春先生野猪林,忍不住叹息。
后半段,林冲不停地向天发问——
问苍天
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
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
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
最后,于悲愤至极时,林冲讷讷地道,天呐,天呐。
所谓的天道,到底在哪里呢?我想起一首诗,似乎还是位不知名的古代女性所作,最后一句是,不会作天莫作天。非常解气!
可是,林冲毕竟是林冲,他唱出来的是,天呐,天呐,莫非你也怕权奸?
李少春先生到这里,并没有苦喊,而是像在沉吟。
这就是林冲的悲剧。
易经爻辞的意象是这样,六三,阴处刚位,进为九四所阻,退又不敢乘刚。林冲是一步一步被人逼进山神庙的。
进为宋江所阻,退又不敢为逆。蒺藜正是朝廷,九四即为宋江。
但是……我们先看井卦。
巽下坎上,巽为木。木盛水上升,所以为井。井卦意象非常好,后面附上小议。这里只说爻辞。
井卦初六,井泥不淘,飞禽都不来。九二,汲水的桶是漏的。九三,井是好井,却无人识。
这里,又要说到阮氏兄弟之徒的问题了。他们选择躺平。这不能用不读书来解释,常四爷读过几本书?人们实际上,都有很多朴素的道德观的。伦理学家推来推去,结论也不可能违背天理。反倒,我怀疑,读书之后,明理的比例是否变大了。
阮氏兄弟做了什么抗争?劫生辰纲?当然,那是不义之财。但他们根本没有劫富济贫的想法,而是为了私分。事情败露,才落草为寇的。
这就像一口破罐破摔的老井一样。你不来喝水,我还懒得出水呢!最后,全都是泥,所谓,井泥不食,旧井无禽。连鸟都不鸟……
可是,如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呢?这句话,从荀子说到的共同利益开始,就只是一种摇滚了。因为你割舍不了由九二建立的网络,而九二们,也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所以,井卦的九二,桶虽然是漏的,打不上来水,毫无进取心,但是,井谷射鲋。射,就是漏掉的水,向下飞溅。鲋,就是井底躺平的阮氏蛤蟆们。想象一下,税吏三天两头就要来敲敲阮氏的头,你说帝力何有?
至于九三,自不必细说。其具备井的所有美德,但是,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渫就是掏井,这口井干干净净,但无人来食。林冲清清白白,心下却恻然惨然。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英雄末路,想的依然是那不怕权贵的明王,降福于己。
林冲有口难言。
我们再看上卦。
困卦九四,来徐徐,困于金车,吝,有终。金车,指的是困卦的九二。前面说过,这是宋江的意象。徐徐,就是迟疑。来,是奔赴下卦。金车,指的是九二。宋江的目标没有换过,就是去朝廷做事。但,迟疑的是方式。而,九四,阳处柔,也是梁山好汉的处境。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明明对应的是初六的黎民,但实际上,困在了朝廷的金车里面。
或者说,应该在车里,睁开眼却是车底。
九五,劓刖,困于赤绂,乃徐有说,利用祭祀。
劓刖,就是用刑。困于赤绂, 就是远方不来。坎为北,兑为西,朱赤在南。用刑,南面不归。赤绂心在九二,所谓大宋命数未尽。徐是缓缓,说通悦。时候一到,大宋归天。
九五,就是天道。
你不是要替天行道吗?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天道。
天道至刚至健,所刑之处,好汉七零八落。天道至尊至德,黎民不乐,朝代必亡。有宋一朝,建树全在财货商旅和淫巧书画上。思想压抑,北伐无功。百姓苦不堪言,官员困于酒食,通宵达旦。奇才王安石,只落得闹剧一场。
所以,困于赤绂,也是南宋的象征。偏安一隅,不以为耻。东晋渡江,尚有新亭对泣,南宋百年,只靠一个北人辛弃疾摇旗呐喊。
我想起,关于海棠花,那些宋人的评价。翻出之前的微博来——
陆游语,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此是俗人赏花。苏轼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此是糙汉赏花。陈与义,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陈与义另有句曰,虽异中原险,方隅亦壮哉。偏安小气一览无余。海棠听了这没出息的话,自会叹道,已是江南何足道,春来北去又成空。
九五已是天道,上六何以释之?
困卦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这就是李贺笔下的飞光。所谓时间。人类把代代往事,附着在时间上,所谓青史。
我们先看井卦。
六四,井甃,无咎。
甃,本意是砖砌的井壁,引申为动词。修砌休戚,宋江之象。李鸿章自谓修补匠,也是井甃之象。及时雨心系黎民,呼保义不识天道。
井之为意,以下给上,反而下注,其道必穷。竹篮打水,美梦成空。
九五,井洌,寒泉食。
井卦,直到九五,才给了我们一口水喝。诗曰,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地水,至清至寒。遇光则温,遇物则浊。天道反映,不仁不爱。沁人心脾是它,呛出眼泪也是它。林冲渴望的天道是永恒的,但人的一生是飞逝的。
上六,井收,勿幕,有孚,元吉。
井收,大宋已成往事,勿幕,来者无尽无穷。
困卦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葛藟就是缠绕的树藤,臲卼是不安。时间的起点,我们无从想象,但人类意识的起点,或在树上。躲避危难之时,不知哪个人猿,忽然起了动悔之心,人类意识于是打开。从那往后,这口井,再也没被大幕覆盖过。
如果说,山水是社会和自然的边界,那么,它是偏自然的。而,井同为社会和自然的分界,就是偏社会的。可笑的是,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依然是修井汲水的问题,分多分少的难题。水给山添了故事,山让水多了曲折。而井呢?
成语说,坐井观天。赵汀阳解释康德的先验论证时,喜欢讲一个故事。一个人钥匙丢了,就在路灯下面找。别人说,万一丢在灯光以外呢?那人说,可是,我只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找啊。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人类的思想,都是坐井观天而已。所以,庄子秋水篇美则美矣,但失去了庄子的意境。
关于时间,想起之前开过的一个小玩笑——
一条小溪旁边,蹲着一个呆子。他想看看河水什么时候流干。
孔子走过来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赫拉克利特走过来说,却不重复。
博尔赫斯走过来说,奇在交叉。
柏拉图走过来说,宇宙的原型是永恒存在本身,造物主根据原型创造宇宙,可是宇宙始终变动不居,并不能表达原型那种无变化的永恒性,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造物主创造了时间……
奥古斯丁走过来抱怨,你不说我还挺明白。
笛卡尔沉吟,不该想到这一切。
小溪突然开口说,我喜欢你们这些人。
胡塞尔睁眼说,又做了一个噩梦。
《戴敦邦水浒人物谱》
附上昨天上午匆忙中写下的井卦意象。当时外面下雨,下午有事又惦记着午饭,所以文字气短。
曾经,自来水是城市的象征。
因为农村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有种机械装置,可以压水,一来不是村村都有,二来人称洋井,可见不是本土产物。至于水泵,更是科技作品了。
最早的井,就是用绳子提水。不知道可以上溯到什么年代。不光唐朝的李贺写诗说到井上辘轳,战国庄子外篇说到杠杆汲水,甚至易经井卦就说到这些了。
我就想起小时候打水了,怎样把钩子挂在水筲(读烧,水桶)梁上,怎样把空筲续进井里,怎样在水筲接近水面时摆动,半筲时怎样灌满,怎样一圈一圈摇上来,怎样一手稳着辘轳一手去拎……
现在老家也吃上自来水了,似乎井这么古老的事物,给人的意象就是落后。
况且,井也早不神秘了。比如,井水下降,只能深挖;电力抽水,井也能干。
但不想得太极端的话,井其实非常美好的。比如,它会基本维持在一定深度。不去打水,也不会多,连续打水,也不会少。易经把这件事比喻为君子的常德。顺境的时候不得意,逆境时也没消沉。再比如,日常使用中,井水是不会浑的。过去农村一口井,好几家用,打水的人来来往往,但井水清澈,可以直接喝。易经把这比喻成君子的洁静。类似后世的出淤泥而不染,但荷花总还是开放了,不如虚静自洁。
而易经最强调的,是井和家乡的关系。笑林广记有个笑话,说大风把井刮墙外去了。其实是篱笆刮进来,把井隔出去了。
之所以好笑,就在于,井是不能动的。家可以搬,关东可以闯,但井搬不走。所以有句话叫背井离乡。故乡的井永远在那里,乡音无改,自观其天。
井体不动,德常性洁,但井是危险之物。尤其是就快把水打上来时,最危险。这个道理人们常说。最后一步,怕出差错。
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
水筲掉下去了,自己闪了一下,甚至可能被反转的辘轳打到,最可怕的是,脚下一滑,掉进井里。王弼道,几至而覆,与未汲同也。实际上很难同,通常更糟。孔颖达说,羸其瓶,何至于凶?他们可能从来没有亲自打过水。
掉进井里,跟掉进河里完全不同。
第一,别人很难看见。第二,别人很难听见。第三,井深,落水受冲击太大。第四,可能落水之前,碰到井壁,已经昏迷了。第五,没有落木枯草可抓。第六……
另外,井还有很多妙用,比如可以保鲜蔬菜,冰镇西瓜。吕氏春秋记载,先秦人们就把冰在冬天储藏起来,春天再用。但是专门挖地窖是一回事,井的方便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