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一开始,商纣的军队打着“殷”的旗号浩浩荡荡地讨伐苏氏,此处对“殷”的使用是错误的。“殷”是周部族对“商”的称呼。甲骨卜辞中,商统治者对其政权自称为“大邑商”或“天邑商”,从不自称“殷”。但这个错误不能归咎于影片创作团队。自周灭商后,商文化被曲解久矣。“殷”的本义究竟是什么?周部族又为什么用“殷”来称呼商呢?

“盘庚迁殷”的典故是这个称呼的来历吗?《史记·殷本纪》记载:“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後百姓由宁,殷道复兴。”结合《古本竹书纪年》的记载可知,商部族在黄河以北经历过五次大迁徙,是从“亳”先后向“隞”、“相”、“邢”、“庇”、“奄”五个地点迁徙。盘庚担任部族首领时想迁到黄河南岸,先是遭到族众的抵制,最终力排众议,率领部族渡过黄河。此后除了商王武乙曾经徙“河北”,其他商王都居于“河南”。可见盘庚迁殷的“殷”是一个地理概念。

我分析认为,商部族起源于草原森林交界、山脉水系交错的东北亚地区,是夏家店下层文化人群的后裔。现代的蒙-通语族诸少数民族至今仍保存了商部族的一些固有文化,他们的古老语言和传统习俗是解锁甲骨文谜题的钥匙。

通古斯语里有一个与河流相关的词根“yene”,鄂温克语是大河的意思,达斡尔语的“ayaan”(河汊子)以及满语的音河(古称颜河)都含有“yene”河流这个词根。因此我认为作为地理概念的“殷”来自通古斯语大河“yene”,指的是黄河。“盘庚迁殷”是指盘庚带领商部族渡过黄河,这件对商部族发展至关重要的历史功勋被专门记录在他的庙号“盘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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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般”字与“盘”字

盘庚的“庚”代表他出自商部族十个王族中的第七支部落——庚部,是以阳性天干为代号的商始祖父系血缘所出的通古斯语族部落之一。甲骨文“盘”字(上图右)是“舟”、“殳”(shū)与“口”的组合,其中的“舟”象征这位商王带领族众乘船渡河的事迹,神明之“口”则为盘庚和他的渡河壮举赋予了神性。甲骨文“殳”写做手执一个带柄器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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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殳”与西周金文“殳”

该器具的实物形制可参考湖北随县擂鼓墩一号墓出土的自铭为“殳”的铜兵器,殳头呈三棱尖锥体,是靠撞击产生伤害力的兵器。“殳”字的上古音拟音高本汉系统为“ȡi̯u”,董同龢系统为“ʑjuɡ”,我认为与达斡尔语的士兵、战士和军队一词(发音“quag”)同源。《诗·卫风·伯兮》里的“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反映了“殳”是先遣部队的特征,兼有仪仗用具的性质。因此甲骨文“殳”的本义是军队,“般”字的本义是军队渡河,引申为调遣军队。“殳”字在“殷”字里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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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代青铜器 二祀邲其卣及外底铭文

图片来自故宫博物院官网

甲骨文和金文“殷”字由“㐆”(yǐn)和“殳”组成。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商代青铜器“二祀邲(bì)其卣(yǒu)”上的铭文有“王令邲其兄丽殷于夆”一句,其中出现了“殷”字,下图红圈中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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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祀邲其卣外底铭文摹本

故宫博物院官网对这段铭文的解释是“商纣王命令邲其去夆地发布zheng令”,将“殷”解释为“发布zheng令”,“丽”解释为“一双兽皮”,“兄”同“贶”,赏赐之义,把“兄丽”二字与下文联系起来解释为“赠送夆地酋首一双兽皮”。我对这段铭文有不同理解,“殷”字是理解这段铭文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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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金文“殷”字的不同写法

不同写法的金文“殷”字中“殳”的字形基本一致。左半边的“㐆”字看似形态各异,但在我看来有内在共性——每个“㐆”里都有甲骨文“帚”字和一个接近圆形的符号。我在前文(链接:《妲己其人》)分析过,甲骨文“帚”字的现实原型是萨满法器——鼓鞭“gisoor”,是商部族女性萨满兼部落首领的权力标志物。“女”与“帚”组成的“妇”字是这类女性首领的称号。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庙号“妣辛”,是辛部的女性首领兼萨满。现代蒙古萨满的神鞭上仍能看到甲骨文“帚”字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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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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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蒙古萨满神鞭

黑龙江省民族博物馆藏品

图片来自博物馆官网

萨满的诸多法器中,面具和神鼓的法力最为强大。神鼓是萨满往来天地之间的媒介,神鼓和鼓鞭(或鼓槌)被视为一体。甲骨文“鼓”字左边的“壴”(zhù)字象形放在支架上、被装饰并供奉起来的萨满神鼓,上端可以看到纛旗顶端的山字形。“壴”的上古音拟音高本汉系统为“ti̯u”,董同龢系统为“tjuɡ”。达斡尔语的萨满神鼓叫做“huntur”,政权叫做“tur”,与甲骨文“壴”同源,也可以印证萨满神鼓与商政权的象征关系。“殳”出现在“壴”的旁边,说明“殳”很可能是从萨满的鼓槌演变为兵器的,因此也带有萨满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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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壴”、“鼓”与金文“殷”字

我认为“㐆”字中的近圆图形代表萨满神鼓,与萨满鼓鞭“帚”合体构成的“㐆”是萨满智慧的象征。这个含义和“㐆”的读音“yǐn”也都能在达斡尔语里找到对应的词汇。达斡尔语里“智慧”一词发音为“oyin”,由智慧引申的“成功”发音“oyinbool”,“官员”发音“noyin”。在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的萨满信仰中,萨满是智慧的化身,其智慧来自历代祖先萨满的血缘传承,而无法通过后天习得。有些“壴”、“㐆”字中鼓图案的中心有一个点,表现了神鼓中心被常年敲击留下的痕迹,是在强调萨满智慧和权力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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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祀邲其卣外底铭文摹本

综上所述,我认为以萨满智慧的象征——神鼓和鼓鞭合体符号“㐆”和代表神性军队的兵器“殳”组成的“殷”字,本义是商王的仪仗队,是商王的神权、王权和军事力量的象征。带着这个理解我们再看前述青铜器铭文“王令邲其兄丽殷于夆”就豁然开朗了。《小尔雅·广言》云:丽,两也。“丽殷”指仪仗队是对称的两列。对于这句铭文我的理解是:商王命令邲担任商王的代祷萨满并率领双列仪仗队去夆地(宣示商王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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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祝”字的不同写法

此处“兄”不同“贶”,而是同“祝”,是指代替商王主持祭祀活动的萨满或男巫,都是头戴萨满面具的形象。不同的是有站立和跽坐姿势的区别,如上图左所示的邲担任的“兄”就是站姿。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场面:作为商王的替身,邲头戴萨满面具,手执神鼓和鼓鞭,“如朕亲临”,吟唱着祷词,走在仪仗队的最前面,即为“㐆”;在他身后,若干士兵分成两列纵队,手持从萨满神器鼓槌衍生而来的兵器“殳”,浩浩荡荡而来。正由于“殷”的这个本义,“殷”才有了后世“盛大”、“丰盛”、“震动”等引申义。

邲能被委以重任,说明他本身也是萨满巫师,二祀邲其卣铭文中的“邲”字左半部分也是萨满鼓鞭的形象。邲在展示商王的盛大仪仗队之后,接着去雍地田猎,此番耀武扬威对当地的首领显然起到了震慑作用。铭文接下来写道“宾贝五朋”,也就是给商王贡献了五串海贝。海贝是当时的货币和珍贵饰品,五串看似不多,实则每串有千枚之巨。“朋”的古音与蒙-通语族中的数词一千“minga”发音相近。如此丰厚的收获才值得商王专门制作一件青铜卣并以铭文记录这次不战而胜的功绩。

“殷”字在商代甲骨卜辞中保存下来的很少,说明可能到商晚期商王仪仗队才形成规制并以甲骨文“殷”字固定下来,成为商王权的最高象征。对于商晚期被商政权强力打压的各方,特别是日益崛起、被商纣反复压制的周部族来说,商王的仪仗队“殷”是恶梦一般的存在,挥之不去。这就是周统治者以“殷”称呼商政权的来由,也无疑会唤起同样被商政权压制盘剥的其他部族对“戎殷”的反抗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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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高洋墓道东璧仪仗人物摹本局部

图片来自河北博物院官网

商部族的固有文化就是萨满信仰,这是理解商文明的根本出发点。萨满信仰在阿尔泰语系蒙-通语族诸民族中有着深厚的信仰基础和顽强的生命力。北齐君主高洋墓的墓道东西两壁绘制了106个真人大小的仪仗人物,我认为就是传承自商代的君主的仪仗队——“殷”,也是“丽殷”的双列形制。北齐统治阶层主体是在匈奴之后兴起于大兴安岭的鲜卑人,与商部族同源。有机会的话,读者朋友可以到河北博物院的北齐壁画展厅去感受和想象1500年前甚至3000年前,“殷”带给人们的强大的威慑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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