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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康大楼里的私人图书馆)

我的朋友熊三木,一个不买房主义者,唯一一套自购的房屋是在武康大楼,他将其装修成一间巨大的书房,就像一种纯粹的收藏品,一件自我馈赠的礼物,专门用来阅读和会客,其中煌煌然大约收藏了一万来册书籍,每次去那间私人图书馆,他都会如数家珍地介绍那些外文善本,极厚的艺术书籍,都是从哪些偏僻的书店里淘来的,言辞里洋溢着孩子般的欣喜,映得魔都这个网红地标里外透亮,也令我艳羡不已。

我当然不会问“这些书你都读过吗”,或者“买这么多书你读得完吗”。这些都是煞风景的话,没有人能读完自己所有的藏书,购买书籍的动作最重要目的不是阅读,而是将它们当作一种特殊的建筑材料,构筑起躲避尘世的一间避难所。如果引用本雅明的说法,纸质书籍收藏家的目的,不在于消费,而在于拯救。“他们将一本书从‘有用之物’的苦差中拯救出来”,让其不作为信息载体,而作为“物”的身世、渊源、手工、时代,在传承有序的占有人手里结晶为“一部百科全书”。也就是说,假如说消费一本书是某种阅读的话,那么占有其本身,包括装帧、设计、印刷、字体,就是收藏家的行为,或者说“无用之用”,才是收藏家的风格。

然而,当我走出这间天堂似的小型图书馆时,喧嚣的淮海路和武康路的路口,却让我有了一种新的担忧。世界已经变了,这些纸质书籍最终会流落何方,公共图书馆,旧书摊还是废品站,在蜂涌路口的自拍者人群中显得无足轻重。十多年前我是不会考虑的这类问题的,那时候我们就像熊三木,沉醉于燕子筑巢似的购书运动,人到半百,才会考虑它们的归宿。

很多人以为,捐掉不行吗?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实上,几乎很难有图书馆愿意接收。前一阵有一对台湾暨南大学的教师夫妇,毕生收藏的四五万册中西文书籍,大多集中在历史领域,欲捐赠却无人愿收;更早的时候,有条新闻说,上海有个生前嗜书如命的老人,一辈子购书无数,塞了满满一大屋子,但后来子女却按照废旧商品处理;我因此也想起二十年前我住的地方,对门有一对老夫妇,不算有钱人,但一辈子都爱书买书,家里同样汗牛充栋——如今我已搬离那里,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不知道最终这些书最终会被他们的子女如何处理,是否会卖到废品站。

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也就是《小说机抒》的作者,遇到过类似的困惑。他在《给岳父图书馆打包》一文里说,自己最初不愿意分拆岳父留下的几千册藏书,因为“私人藏书的风格是其人生品味的组合”,因为“我的岳父总是意图完整—一他总是买下一个主题下的所有书籍并把他们摆在架上陈列”。伍德想要保护这种完整性,因为它“代表了(岳父的)一种理想,一个抽象的乌托邦,一个没有盛衰兴亡的复兴之国”。

就像台湾暨南大学的老夫妇,伍德希望某家图书馆能够完整地接纳他们的藏书,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期望最好能够原封不动地保持其原貌,以便后人在阅读中体会前人的品味和价值观,但伍德很快就和台湾老夫妇一样,发现“其实没人真正想要成百上千册的旧书,发往本地大学的电子邮件都没有得到回复。”当然,也有回复的,有一家大学图书馆遭了火灾,需要补充书籍,但是只需要近几年出版的新书,而他岳父的藏书显然不合格。其他的回复都来自各种旧书商,他们都是瓜分主义者,只挑自己看中的书籍下手,虽然他们饕餮之后的餍足表情,多少令伍德感到欣慰,但毕竟岳父的“乌托邦”已经被这些强盗“千刀万剐”了。

台湾老夫妇的求助帖子上,谈了很多捐不出去的客观原因,zhengzhi的,运费的,或者整理书籍费时费力的,但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纸质书籍不再风行的残酷现实。他们写道,“在台湾,近来许多史学界名学者逝世后,他们生前珍藏的书收在竹风书店等旧书店,甚至有的落在废纸堆里,真暴敛天物啊。”然而,实事求是地说,这不是近年才有的事情,虽然没有准确时间,但可以确认《给岳父图书馆打包》写于2010年之前,那时候的美国旧书商就因为“附近还有好几个私人藏书正在流出”,所以无暇顾及更远处——隐藏在这种措辞背后的,正是古登堡时代在全球数字化浪潮中的迅速没落。

也许取代古登堡技术,是数字化浪潮的必然趋势,但是具体到电子书的收藏,则全然不同,因为本质上那是在消费某种信息,某种资讯,某种由字符构成的意义,收藏电子书不算真正的收藏。青年历史学者张明扬曾在朋友圈里发问,他总是要引用不同的历史著作,但是变为电子版以后,字体的大小直接关系到引文的代码,“我应该通过那种方式确认引述的页码呢?”这个灵魂发问,在朋友圈里迟迟没有回应。是的,电子书缺乏物质的深度和强度,身体和重量,用韩炳哲的话说,“(电子书)没有深入现实的当下,而是从信息的表层掠过,不足以抵挡生活的重量。”

离开武康大楼之前,我问三木,这么多书,你今后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回答代表了嗜书如命者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在自己叶落归根的地方,建一所图书馆,将所有的藏书全都收拢在一起,陪伴自己一同老去。这可真是个浪漫的主意,就像汪峰那首歌所唱的,请将我埋在这里,埋在春风里。是的,当人去世以后,一切不必萦怀,因为你已历经了一切,经受了一切,而你留下的痕迹,最终也要消亡——“不朽”其实是一种人类共同创造的神话,在各自生命中的每个瞬间,我们每个人都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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